我三四岁的时候，王老师上课时就让我旁听，坐在教室最后的一张桌子。我可以玩纸飞机和小石头，只要不吵闹。王老师左手捧着课本，右手掂着粉笔头背在身后，一边抑扬顿挫地带学生朗诵着古诗，一边从讲台上慢慢踱下来。经过我身边时会抚抚我的脸，轻声说：要听话，不许吵！
    旁听的时间很枯燥，我没办法好好听讲。教室外有一棵高大的枣树，不时会有几颗熟透的枣儿落下来。我常常会踮着脚跑出去捡拾，然后就自顾自地在课堂上吃。王老师也不生气，照旧上她的课。
    别的同学可不敢。王老师很严肃，眼光是出了名的犀利，谁的小动作也逃不过她的眼睛。她倘若突然把课本往讲台一放，眼光往台下一扫，全体同学，包括我，马上端坐，噤若寒蝉。
    因为白白胖胖的乖巧小模样儿，全校的师生都爱逗着我玩。一下课，抢着抱，经常用圆珠笔在眉心画颗红色美人痣，手腕画个大手表。放学后，王老师看着心疼得不行，叮嘱我：下次不要给哥哥姐姐们画，知道不？我点头。可天天如此，王老师也无可奈何。
    就这样“旁听”到六岁。就因为咿咿呀呀跟着瞎念，歪歪扭扭铅笔头跟着瞎画，居然就把小学的课文差不多背下来，也几乎懂得所有的生字。老师们又乐了。王老师很惊讶。她平时没有时间教过我。
    可是，我不懂数字。上一年级了，能看图写一段精彩的话，却连写个“7”都写反了。
    “这是我的错。”王老师很愧疚。
    我也认为是她的错。因为我的语文成绩自此一直名列前茅，上哪儿都得到语文老师的宠爱。可数学成绩却可以用“一塌糊涂”来形容，很打击我的自信心。
    我刚上初中时，生活突然有了很大的变故。王老师才30多岁，就突然失去了丈夫。她一夜之间憔悴了很多。因为伤心，眼睛落下了一种很罕见的病，平常视力正常，但不能疲劳，看书看电视稍久或精神不好，眼皮肌肉就撑不起来，得注意休息。于是王老师只得早早办了病退。手上存有丈夫留下来的一些积蓄，可王老师说会坐吃山空。于是就开始奔波着做点小工补贴家用。
    我记得，那段日子，中午和下午放学都看不到王老师。厨房里却有她早早就做好的饭菜。如果是冬天，还会放在热水锅里温着。下晚自修打开门，我总能看见小客厅橙黄的灯光下，王老师专注地整理手工艺品的背影……
    我很难过，却又不知道能如何分担。性情变得多愁善感，写了很多伤感的诗，有的还发表了。
    王老师看到了。那天她就倚在我房间门外，清了清嗓子，沉默了许久才说话：“有句古诗说‘及时当勉励，岁月不待人’。专心读好你的书，数学成绩要好好赶，其他的少担心。有我呢，知道没？”
    我悄悄抹去滑落的泪珠，故意撇了撇嘴：“你的励志古诗能不能不要总是那么老套。最起码也应该是‘没有比脚更长的路，没有比人更高的山’之类，才对我的胃口。”
    王老师又恢复了她上课时的语调：“我也不认为你写的那些诸如‘我突然看见了青春的白发’之类的有多潮流。这个年龄，无论处在什么环境都要有志气有朝气。得，看你的书去！”
    数学一直是我的软肋。可是高中最后一个学期，我却铆足了劲儿，常常做题到深夜，被王老师一再催促休息，还不死心地躲在被窝里继续琢磨。每每倦怠，脑海中都会闪过王老师在昏黄灯光下忙碌的背影……
    终于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市里的院校。却迟迟等不到通知书。倔强又固执的王老师不屈不挠地辗转于有关部门，打破砂锅，没有说法，誓不罢休。倘若不是她的坚强，我的整个人生都将改写。记忆里那么骄傲的王老师，可以那么卑微那么坚韧那么无畏。七月的烈日下，我紧握着她牵着我的大手，感觉到“相依为命”的意义，不禁泪如泉涌……
    毕业那年，因为特长突出，被挑进了一个让人羡慕的单位。王老师露出了久违的舒心的笑容。
    “挺争气。总算好些了。”她说。
    感觉能为家分担了，我终于有勇气要求她不要再去奔忙，心急着要添置这添置那，让王老师过得好一些。没想到王老师顽固不化，不容置疑。“自己好好省着，用的地方还多！”
    可是，生活刚露出笑脸，又来了一次重大的打击：王老师小女儿病重，而婆家不宽裕，负担不起。平日吝啬苛刻的王老师异常冷静：“我这有。”那是她一生的积蓄。只有亲情，才是最真实最能倚赖最毫无保留的……看着她粗糙的双手，我无比的心酸：“用不上你的，我有。你的好好留着。”
    结果却是残酷得让人无法接受。王老师一夜之间满头白发。我被叮嘱照顾好她，自己却伤痛欲绝。王老师说：“陪我出去走走。很久没来这里了。”
    此刻我才想起，她在这儿经历了丈夫离去的第一次人生大变故。自此，很多年了，没有离开过我们的小县城。过马路，她像一个怕走丢的孩子，紧紧拉着我的手。看着身边的熙熙攘攘车水马龙，王老师突然认真地凝视着我，眼睛里慢慢溢满平日里少见的温柔：“这里以前还是几条小巷呢，我推着轮椅陪护着他到这儿散步。那年你刚上初一。时间过得真快啊，现在你看，小巷子都变成高楼大厦了……”
    我曾经觉得王老师是那么无所不能。会解那么深奥的古文，做事那么干脆利落，言行那么说一不二。现在，她那么柔弱地倚在我身边，行动明显有些笨拙，和当年眼光犀利、风风火火的王老师判若两人。微风扬起她的一丝丝白发，纤柔细腻地抚过我的脸。
    我伸出手，将王老师紧紧拥入怀中。以前身材高大的她，现在刚好倚靠在我的肩上。
    “妈，别担心，有我呢。”
    二十多年前，她对我说过这一句话。
    现在，是我在对王老师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