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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5-08-10 第B04版:万花楼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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向着经典写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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淡定是一种心态,也是一种本事。我很早以前就喜欢上了“淡定”这个词。纯文学这一行当连“夕阳产业”也算不上,早就不能当饭碗去经营了,早就不被人待见了,早就没几个人愿意侍候了。那我们还焦什么急呀?跟谁急呀?放下包袱,朝着经典走,不焦急,慢慢磨。 二十年前,我在镇上读初中。有一天晚上,被一个穷困潦倒的诗人拖着从一个狗洞钻进了电影院,看《伊豆的舞女》,深受震撼。诗人告诉我,电影改编自小说,小说的作者叫川端康成。至今我仍然记得,简陋的电影院里只有寥寥的几个观众,连放映员都中途离开,直到诗人肆无忌惮地嚷起来他才从外面回来换片子。在那个孤独而由于旷课而惴惴不安的夜晚,川端康成把巡游艺伎薰子送到了我的身边。几天后,诗人把小说《伊豆的舞女》送到了我的手里。这是我接触到的第一部经典,我的目光一下被拉长,使我忽然有了一个激动人心的梦想。 经典作品是被种在作家内心里的种子。它会激励你,也会折磨你。我就被《伊豆的舞女》反复折磨多年。它呼唤着我,但离我又那么远。我想在它的身边立起另一座丰碑,但那么艰难那么遥不可及。然而,我的心一直在蠢蠢欲动,像一只蟾蜍要跃跳到月亮上去。父亲发现了我这个可怕的念头,坚决反对我窥伺他一无所知的文学。他对我的要求非常简单:读书,当官,光宗耀祖。他担心我因文学影响学习,在我读书的时候,几乎每隔一段时间便收到他的信,信上写的都是围绕上述主题的豪言大义,行间充满了武断和无知,但又低声下气地恳求我不要沾文学。每次收到这样的信我都很沮丧,但都极力按照父亲的期待去做。参加工作后,我到了政府机关上班,我的目标是尽快当上一名副乡长,以满足父亲平生之渴。为了这个目标,我付出了十年之功却没能实现。有一天,我对自己说,到此为止吧。于是我撇开了父亲,开始了写小说的旅程。这是十年前。 那时候,我对文坛几乎一无所知,但我知道像《伊豆的舞女》那样的小说才是好小说。后来,我又读到了马尔克斯、福克纳、博尔赫斯、卡夫卡、奈保尔和余华、苏童他们,知道站在川端身前身后的经典作家还有很多,还有很多像《伊豆》那样好的小说。我的标杆就立在那里了。我开始朝着他们走。但是,开始的时候,我有点急,希望一蹴而就,用不了几个回合就能站到川端们的身边与他们并肩而立,而稍一迟缓,他们身边便站满了人再也没有我的位置。于是,我度过了一段奇妙的时光:冲动,蛮横,狂傲,怀疑,困惑,自卑,胆小如鼠又浑身是胆,分不清楚白昼和黑夜,用不尽才华和力气,新的灵感每隔几分钟便来光临一次,像新开张的店铺顾客盈门、川流不息,无论我怎么忙碌也应接不暇。我的小说一篇一篇地大功告成,一个又一个被我虚构出来的人物行走在虚拟的世界里,令我惊喜交集,又忐忑不安:他们和经典小说里的经典人物有多大的差距?如果我的小说成不了经典,它注定就只是垃圾,非此即彼。我掉进小说的黑洞里去了,暗无天日,不是在写小说,就是为写小说而准备。像在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里疯狂奔跑,以为世界上只有我自己发现了这条抵达光明的唯一通道,而别人都被挡在门外,因而莫名的激动、亢奋和全力以赴,身体里有一百个川端康成鞭打着我,仿佛我能敌得过一百个川端康成,因而迫不及待,觉得生来就是为文学舍生取义、粉身碎骨的…… 十年后,这些可怕的愚蠢和多余的激情纷纷向我挥手告别。我终于知道了作为一个作家,从来就不可能获得尘世中的光明。每一个作家都在属于自己的隧道里奔跑,没有尽头,好奇,孤独,狂乱,惊慌,迷失,绝望,一个人的战斗,光明永远只存在自己的心中。川端康成走完了他的那条隧道,他不跟别人赛跑,因而他没有焦急,走得那么从容,宠辱不惊,一步三回头。那是一个饱经风霜、历尽坎坷的人走过的路,没有痛哭,没有抱怨,甚至没有一声叹息,他以死的眼睛看到了光明。我庆幸及时地察觉到了自己的愚蠢和不自量力。不是顿悟,是自知之明。如果存在一个刻度的话,我隐隐约约地知道自己能到达哪里。我为自己当年的年少无知而羞愧。于是,我突然变得不急,变得只有理想而没有野心。我终于能独自摆平内心里此起彼伏的冲突和纷争。我非常认真地对待每一篇小说,每一个人物,每一个文字。向着经典,一步一步跋涉。我肯定成不了大师,但努力成为一个一丝不苟的匠人。我像制造和摆弄自己的家具一样,刻意将它们打磨得像骨头那样光滑、有棱有角,看起来像一件有灵气的家具,而不是一堆废物。有同行说我的小说像小说——写给小说家看的小说。我窃喜。是的,过去我希望得到普通读者的喝彩,越多越好,现在我更期待得到小说家的一声赞美,哪怕只是轻微得不易被察觉的点点头。小说家心里都有明亮的标杆和尺度,因而他们的判断更可靠。说得更直接一点,我在努力接近经典,小说家们对小说的敏感肯定胜于普通读者。况且,普通小说读者越来越少了,大可不必想着征服全世界,有三五个真正懂你赞你的同行就不算白活,就像当年的川端康成遇到了我。 经典即理想。我变得越来越倔,不再为其他东西所动。我的世界也变得越来越小,就只剩下那么一丁点理想了。我闲散、悠然地守着这丁点的东西,不会有人跟我争抢,如果不小心丢失了,那是因为我自己放弃。然而,我每次都以为离理想中的小说距离越来越短,越来越短,仿佛只有半步之遥。走完这半步就是成功,走不完这半步就什么也不是。但我明白得很,那半步是天堑,像生和死隔得那么远!既然如此,还焦什么急呀?淡定,再淡定,这半步就够我舒舒服服地走完这辈子了,那么,我用剩下的时光和耐性跟那半步较劲,跟自己理想中的小说较劲,看走完最后那半步到底有多难。于是,这些年,我写下了《鸟失踪》、《陪夜的女人》、《跟范宏大告别》、《捕鳝记》、《回头客》、《爸爸,我们去哪里》、《骑手的最后一战》、《灵魂课》、《懦夫传》等小说……这些小说是我的桃花源,是向《伊豆的舞女》致敬之礼。如果N年之后,我不再提起上述这些小说,那说明,我已经朝着那剩下的半步又前进了一点点,或者,我已经跟自己,跟理想,跟那该死的半步达成了和解,从此内心已死,天下太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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